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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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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就像個帶著藝術之魂遊走四方的俠客一樣, 臉譜是你的面具,你走進人群,帶給觀眾歡樂與驚喜, 離開後,卸了妝,沒有人知道你是誰, 掌聲不會跟著你,你選擇了一條孤獨的路。 從小,他是母親眼裡的「怪孩子」,父親的少言,加上與兄姊年紀相差大,使他經常感覺到一種疏離;國中時的一次重大傷害,更使他變成一個在人際與家人關係上極度消極的少年。直到在巴黎意外接觸默劇,透過演出,他重新肯定自己,不再畏懼人群;藉由默劇教學的互動,在中國廣西偏鄉這群被社會放逐的野孩子身上,感受到彼此生命的某些共同點,從中獲得某種情感上的和解。 這是旅法肢體默劇表演者姚尚德最坦露的個人生命史與家族書寫,透過回溯的方式,他不但面對了生命的創傷與難以拆解的家族情感,也在一次次的「默劇出走」中,逐漸療癒了自己。 微笑推薦(依姓名筆畫為順序) 平路 作家 李濤 關懷台灣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金士傑 國寶級劇場大師 林懷民 雲門舞集創辦人兼藝術總監 施振榮 宏碁集團創辦人/智榮基金會董事長 郝譽翔 作家/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 賴佩霞 《魅麗》雜誌發行人/身心靈導師 面對自己童年創傷,用歡娛觀眾的默劇,療癒心靈的裂痕,尚德走出了自溺的灰暗期,生命更在表演中奔放,在數不盡孤獨日子裡綻放隱約的光熱。──李濤 雖然成長的過程曾飽受磨難,他都能一一克服並且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他的經歷與人生故事,值得給年輕朋友們參考。──施振榮 尚德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旅行者」,讓讀者也一同跟著他經歷了一段人生中奇妙的經歷,隨之歡喜傷悲,並且真正打開自己的心靈之眼。──郝譽翔 小丑必定了解哀傷,行腳必定貼近孤獨;因為哀傷、因為孤獨,更能珍視歡樂背後純真、善良的價值。流過淚的小丑……必然精采。──賴佩霞

孩子,你就像個帶著藝術之魂遊走四方的俠客一樣, 臉譜是你的面具,你走進人群,帶給觀眾歡樂與驚喜, 離開後,卸了妝,沒有人知道你是誰, 掌聲不會跟著你,你選擇了一條孤獨的路。 從小,他是母親眼裡的「怪孩子」,父親的少言,加上與兄姊年紀相差大,使他經常感覺到一種疏離;國中時的一次重大傷害,更使他變成一個在人際與家人關係上極度消極的少年。直到在巴黎意外接觸默劇,透過演出,他重新肯定自己,不再畏懼人群;藉由默劇教學的互動,在中國廣西偏鄉這群被社會放逐的野孩子身上,感受到彼此生命的某些共同點,從中獲得某種情感上的和解。 這是旅法肢體默劇表演者姚尚德最坦露的個人生命史與家族書寫,透過回溯的方式,他不但面對了生命的創傷與難以拆解的家族情感,也在一次次的「默劇出走」中,逐漸療癒了自己。 微笑推薦(依姓名筆畫為順序) 平路 作家 李濤 關懷台灣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金士傑 國寶級劇場大師 林懷民 雲門舞集創辦人兼藝術總監 施振榮 宏碁集團創辦人/智榮基金會董事長 郝譽翔 作家/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 賴佩霞 《魅麗》雜誌發行人/身心靈導師 面對自己童年創傷,用歡娛觀眾的默劇,療癒心靈的裂痕,尚德走出了自溺的灰暗期,生命更在表演中奔放,在數不盡孤獨日子裡綻放隱約的光熱。──李濤 雖然成長的過程曾飽受磨難,他都能一一克服並且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他的經歷與人生故事,值得給年輕朋友們參考。──施振榮 尚德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旅行者」,讓讀者也一同跟著他經歷了一段人生中奇妙的經歷,隨之歡喜傷悲,並且真正打開自己的心靈之眼。──郝譽翔 小丑必定了解哀傷,行腳必定貼近孤獨;因為哀傷、因為孤獨,更能珍視歡樂背後純真、善良的價值。流過淚的小丑……必然精采。──賴佩霞
姚尚德 國立中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巴黎第三大學戲劇系。肢體默劇表演者。 二○一一年,通過雲門流浪者計畫,至中國二十餘鄉市鎮,進行「默劇出走」街頭演出。二○一二年以「野孩子肢體劇場」名義,開始走訪偏鄉、原民部落、弱勢團體及社會特殊議題等「台灣小角落」,以演出、工作坊、就地創作的形式與在地民眾及環境對話,並走進大學及中、小學,以演講及下課十分鐘的即興表演試圖在校園中激發出不同的創意火花與思考面向。近年來,投身兒童及青少年公益關懷,開啟「野孩子藝術輔助計畫」,希望以戲劇結合不同領域專業,培養孩子自我表達的能力及觀看世界的不同視角。
推薦勇於挑戰困難,開創美好人生 施振榮 宏碁集團創辦人/智榮基金會董事長 智榮基金會長期贊助雲門流浪者計畫,希望能與雲門一同幫助更多年輕朋友走出去,然後讓流浪者再帶著這份寶貴的流浪經歷回來反饋給台灣這塊土地的人們。 尚德因為參加流浪者計畫,到了中國大陸各地流浪,深入民眾生活街廓,進行「默劇出走」;流浪回來後,他也積極參與流浪者回到校園分享經歷的活動。雖然成長的過程曾飽受磨難,不過他都能一一克服並且走出自己的一片天,他的經歷與人生故事,十分值得年輕朋友們參考,在此特別推薦給各位讀者,也鼓勵大家都能勇於挑戰困難,開創美好的人生! 分享關懷是人類最美麗的救贖 李濤 關懷台灣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圓圓、靦腆的姚尚德,上了默劇粉妝,總是歡樂了成群的大人、小孩,丑角面具後,熾熱的心、孤單的身影,永遠交相輝映。 有過陰霾童年,收入微薄,長年奔波在偏鄉的尚德,心心念念,只想讓大家快樂一點。 靜靜地在孤僻角落,圖上黑白顏料,滑稽的身影,好笑的臉,走進學校、街頭、市場,讓平靜的鄉村,頓時感染歡樂的騷動。不管是窮孩子、孤獨的孩子、不安的孩子,胖胖的小丑都讓他們忘憂歡喜尖叫,孩子們的快樂,可能只有半小時、一天,未來,只剩下模糊的記憶,可是,誰知道尚德的那份愛心,溫暖的善緣,真的,可能改變一個孩子,甚至很多人的一生。 每回一、二個鐘頭表演,渾身濕透,鮮少媒體眷顧,酬勞薄得辛酸,憨憨的尚德怡然自得說:「看到大家的笑容,值得的!」 我曾經陪著尚德粉墨登場,闖進教室。小朋友看到兩個小丑出現,從驚訝到瞬間的雀躍,跟著孩子們轉圈圈、手舞足蹈,從教室到操場,在草上滾、鞦韆上飛。福泰的尚德,汗珠融了滿臉塗白的妝,我聽到他笑聲的喘息,身上贅肉奔跑時的沉重,可是,只要孩子笑聲不停,畫著圓仔大黑眼眶的尚德,從未累過、歇過,讓人忘憂快樂,是他歡喜奉獻的源頭。 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尚德,就是令人驀然回首感動的那幅景色。 面對自己童年創傷,用歡娛觀眾的默劇,療癒心靈的裂痕,尚德走出了自溺的灰暗期,生命更在表演中奔放,在數不盡孤獨日子裡綻放隱約的光熱。 尚德說:「體內潛藏的堅韌,也許就是來自這份清澈的孤獨。」在市場角落的上妝,在舞台布幔後的等待,在壅塞的機車道上被廢氣吞沒,我看到他的清澈孤獨,是份可喜的澈悟,溫暖的傾聽。 謝謝尚德《小丑不流淚》這本書,讓我們分享「關懷」,可能是人類最美麗的救贖。 珍視歡樂背後的價值 賴佩霞 《魅麗》雜誌發行人/身心靈導師 第一眼,看見尚德的純真,第二眼,看見尚德的善良,第三眼,尚德的哀愁與才華。任何細膩的文字都無法勾勒他以及他的表演。書,是尚德一份誠摯的邀請,邀請你一起走進他的人生以及他的藝術殿堂。我目不轉睛深受他存在的吸引,奔放、惆悵、戲謔、掙扎;一個優秀的肢體藝術表演者,豈能只是從文字切入,這張臉譜,蘊藏了多少孤獨的歲月與生命省思,看似遮蔽面容的白色粉墨,卻也是他勇敢展現內心脆弱的出口,而筆下流露的,盡是他心底層層交疊的力量所在。 小丑必定了解哀傷,行腳必定貼近孤獨;因為哀傷、因為孤獨,更能珍視歡樂背後純真、善良的價值。流過淚的小丑……必然精采。 一個真正的「旅行者」 郝譽翔 作家/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 這本書記錄的,已經不只是「流浪者」的異地行旅罷了,還是一種生命態度的實踐,自我的重新省視與發現,就這個意義而言,尚德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旅行者」,讓讀者也一同跟著他經歷了一段人生中奇妙的經歷,隨之歡喜傷悲,並且真正打開自己的心靈之眼。
自序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出走,會害怕嗎? 二○一一年雲門流浪者計畫,我以默劇出走的形式獨自走過中國二十幾個縣市鄉鎮。出發前,我的工作與生活全都陷入瓶頸,負債累累,與家人關係也降至冰點;三個月的行走,那自幼便在我生命中反覆出現的不確定的旋律更有如心魔般地緊緊跟隨。旅途一半,因為疲倦和茫然,我癱坐在成都街頭,臉上已經戴了五個多小時的小丑默劇妝被淚水與汗水刮花,滲入眼睛裡的油彩刺辣辣地逼我緊閉起雙眼,世界陷入一片短暫的黑暗中。這趟出走的意義到底在哪?更多實際的問題橫擺在旅程終點線之後,那是無法拖延的現實。儘管帶著恐懼,我最終還是睜開了眼,起身,面對民眾打量的目光和耳語,挺起了骨幹,用僅存的氣力在臉上開出一朵微笑的花。我以為,那幾乎是我四十年生命的寫照。 大理洱海,一名退休的老師跟隨我幾場演出後,送給我一番語重心長的迴響。她說:「孩子,你就像個帶著藝術之魂遊走四方的俠客一樣,臉譜是你的面具,你走進人群,帶給觀眾歡 樂與驚喜,離開後,卸了妝,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掌聲不會跟著你,你選擇了一條孤獨的路。」這條孤獨之路,我的確走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不是表演時把自己滾進泥地裡自娛娛人,表演後獨自收拾與現實的反差的落寞,不,孤獨也許是生來就帶著的課題,注定用一輩子時間與它相處。這個課題很龐大,但也因為龐大而顯得渺小,除非靜下來,你才看得見。而我的靜,卻總發生在默劇的表演當中,在那與觀眾互動時迸裂出的笑聲中。那是一種把自己由內而外極度翻拋出去的過程,在這種過程裡,寧靜會突然降臨,然後我看見自己的孤獨,如一片黑墨之中嵌著的透明狀態,清澈無比。 我體內潛藏的堅韌也許就來自這份清澈的孤獨,在堅韌之流裡,恐懼與害怕也許只是隨波被搬移的小石塊。成都那次起身後,我的步伐便沒有停過。二○一二年,我開始在台灣這片土地上行走,默劇出走成為了我創作的主軸,也帶我走進許多豐富的故事及場景裡。而無論我走到什麼地方遇見什麼樣的人,我總會想起那個男孩,那個把我送回這個世界的擺渡者。 二○一○年,為了徹底面對童年的創傷,我做了一齣名為﹁孩子﹂的戲。節目冊裡我如此寫到:「親愛的孩子,十二歲,你的身體被人強行打開,那聲虛弱求救,二十年後,終於被自 己聽見。」 戲原本只是送給自己一次也許沉痛的療癒,然而演出結束後,一名陌生男孩的話語卻扭轉了這齣戲的意義。這名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孩,在散戲後走到我面前要求擁抱我,在我耳邊說了 這句:「謝謝你,你也講出了我的故事。」他看著我,眼眶裡翻倒出的淚水竟一舉把我帶出了過往自溺的人生。 隔年,踏著流浪者的步伐,我開始學習觀看這個世界,參與這個世界,試著跟著生命之流走。童年的創傷沒有消失,因為,在許多我駐留之處,在我有機會分享自己心路歷程的地方,總有著如那年輕男孩般的人向我說出類似的故事,屢屢刺痛著我。傷痛,不會消失,它長在我們的身體裡;然而,只要生命還在,它就能證明我們身體的承受度與包容力有多麼驚人。傷痛 與孤獨一樣,是戲的核心,也是創造的起始,只要我們願意。 寫作這本書的兩年時間裡,我必須重新翻攪已經沉澱下來的過往,同時也面臨許多現實生活上急遽的轉變。兩年內,我相繼失去了母親和父親;而同樣的這兩年,我馬不停蹄地在世界 各地走著,收穫了豐富的旅程。但,失去與獲得真正的意義,不到最終是不會揭露的。所以,繼續生活,繼續創造,繼續體驗,這也許是在書稿完成後,我所能做的。 感謝雲門,開啟了我這一路的精采。 謝謝佶洋、亞湘老師、敏惠老師、雅足姐、乃文,在我自法回台這十年的劇場行走間,給了我關鍵的機會與力量。 謝謝大東,這本書的第一頁是你替我翻開的。 承龍、鴻惠、家瑞、Betty、琍玲……三民的老師們,那幾年你們各種形式的接濟,我銘記在心。 親愛的某那姆,郭怡孜,謝謝妳的友情與親情(也許是愛情),這幾年,我生命裡所有珍貴的時刻,都有妳的身影。 謝謝,這一路上推動我前進或轉圈或適時擊倒我的朋友,不管你/妳們的力道如何,都拓寬了我的生命河道,也印記了這個世界的精采。
微笑推薦 勇於挑戰困難,開創美好人生/施振榮      分享關懷是人類最美麗的救贖/李濤      珍視歡樂背後的價值/賴佩霞      一個真正的「旅行者」/郝譽翔 自序 孤獨,及其所創造的 第一章 山野的孩子  -默劇突襲  -礦山旁的默劇課  -蒙氏二寶  -迷宮裡的楚留香  -幸福的夜路?  -黃黃的。我的頭髮,不好看  -歹戲拖棚  -藝術可以改變什麼? 第二章 五夜巴黎  第一夜 二○○○~二○○一  -從零開始  -第一堂課,關於身體  第二夜 二○○一~二○○二  -魔鬼賈克琳的騷莎課  -愛蓮,我的女神,我的公主  -公主的背叛  第三夜 二○○二~二○○三  -在巴黎,享受孤獨是一種學習,創造寧靜也是  -福爾摩沙,端盤去  -Vladmir 的死亡提問  第四夜 二○○三~二○○四  -一窺肢體默劇的世界  -「當一副驅體站立時,我所看到的彷彿是人性聳立於我的面前。」  -塞尚的聖山,我的聖山  第五夜 二○○四~二○○五  -混沌的一年  -家族排列治療  -望鄉 第三章 祕密與謊言  -慘綠少年  -老父親  -和氣商行樓上,我的孤單  -吹風的小龍女  -事件,一九八七,之一  -事件,一九八七,之二  -事件,一九八七,之三  -事件,一九八七,夜  -似水流年  -時光,永世無窮的麻煩 第四章 默劇出走  -二○一一。五月中旬。流浪首站:上海。  -豪華默劇出巡大隊  -上海老奶奶的鼓勵  -五月下旬。蘇州。  -父與子的生命河流  -福州阿達  -山塘街上的哈密瓜香  -六月中旬。北川之行。  -親人都安息了,您還忍心驚擾嗎?  -六月下旬。雲南。  -虎跳峽的意志力考驗  -Halfway ──看腳下  -兩個人的眼底星空  -七月中旬。西安。  -廢墟內的演出  -關於愛情  -七月下旬。內蒙古|呼和浩特。  -終站  -母親的微笑 第五章 再見野孩子  -來自善平的清明節祝福  -桂山的信任  -暑期活動  -關於死亡,與桂山的對話  -孩子的默劇出走初體驗  -離別。再見。 第六章 四十小結  -變動的家屋  -青春牛仔褲for the road  -父親的小禮物  -選擇
第五章/再見野孩子 孩子是生命對自身渴求的兒女。 …… 你們可以庇護他們的身體,但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棲息於明日之屋, 那是你們在夢中也無法造訪的地方。 ── 紀伯倫‧《先知》 來自善平的清明節祝福 姚老師,您好,我是善平。 希望您早一點回來。我非常非常想您。我有您的一張相片,我寂寞或者不高興的時候,會把您的照片拿出來看,或者做一做摸玻璃、拉繩子的默劇動作,我就高興了。我一生最難忘的是您。每當我做起這些動作時,好像您在我身邊一樣鼓勵我,看著我。 祝您 清明節 快樂 開開心心 笑口常開。 二○一三‧ 四月 從台灣志工冠婷手中拿到廣西的善平轉交的信,品質不太好的信紙被善平的筆尖踢出許多坑洞。孩子的話語讓我又哭又笑,善平所謂的「一生」指的就是他十四、五歲的年紀吧,而最後的「清明節快樂」,更是突兀地令人發噱。 看信中筆墨滯頓的痕跡,可以想見這孩子下筆時多麼地費心與謹慎。家園裡一百多個孩子,習慣了感謝信、歡迎卡等等的制式文字,在師資不足的情況下,側重群體約束及一致性,孩子的個人意見通常容易被隱沒。 從二○一二年八月到龍萬愛心家園至今已過半年,半年來,每次和善平、桂山以及其他孩子們講電話時,我總喜歡問他們:「你的感覺呢?」「為什麼?」「這是你自己的意見嗎?」孩子突然間面臨到的是從群體之中必須獨立出來以一對一的方式與我對話,電話那端因此經常性地出現短暫空白,不然就是「我不懂」或是傻笑的回應。善平是「我不懂」之王,桂山則專精傻笑。所以,重複閱讀這封短信時,我內心泛起了感動。 善平母親早逝,留下四名子女,善平排行第二,一家重擔因此落在善平的父親身上。大山裡生活條件不好,父親只能靠打雜工賺取基本生活所需。被送來愛心家園的善平個性孤僻,獨來獨往,在重視集體行動及秩序的家園生活中顯得格格不入。老師們曾提醒我善平潛在的劣根性及他對各種事務的漫不經心,但我對這個孩子卻莫名地感到親近,因為他有我青少年時的影子,我似乎能一眼看透他的舉動及思維。 「姚老師,你上次不是要我編一個故事嘛,我編得差不多了。您要聽聽看嗎?」善平在某次通話裡講述著一個肚子餓的囚犯在牢房牆角發現一顆豆子,吃了豆子之後開始神遊宇宙,見到了巨人、美食及很多奇妙生物的故事。 長途電話費不便宜,我一邊聽著善平努力在口語中建構這個綜合了《愛麗絲夢遊仙境》以及《魔豆》也許還加上了卓別林《摩登時代》的默劇版故事,一邊看著時鐘,這幾個月來電話費有點爆量,我得克制一點。故事在典獄長進來打破囚犯的美夢處中止,善平說:「我還在想典獄長到底要不要出現,還是那個囚犯就逃出去了。」 原本時機剛好可以搶回發言權,早早結束通話,但我還是不免提出疑問:「那他到底是做夢還是真的透過那顆豆子實際到了奇幻的地方?」「是嘛!我不懂。」善平的回應,讓電話費又繼續增加了十幾分鐘,我們圍繞在夢與現實的差異以及在默劇裡可以表現的手法開始討論。 抽象的概念對這群大山裡的孩子而言是陌生的,夢想、單調、豐富,甚至連挫折在他們的認知裡都是極其薄弱或甚至不存在。對這群孤兒、單親或留守兒童來說,生活就是如此,至親過世、消失或遠在他鄉,獨留他們在這個家園,一切,都只是生活,甚至連命運(認命、逆來順受)的概念都沒有。他們已經在這樣的狀態裡生存了比我所能想像得還久。 如此細想,善平的「一生」的確超越我們從他十四、五歲的年齡所能擁有的一般認知。我不喜歡在電話裡詢問他們的過去,但有次善平也許是說漏嘴地提及他父親從山上進城賣血換 錢。正想追問,善平便趕緊改口說沒事,絕口不再提起。在貧困的邊城裡,愛滋病和性病流行的情況是可想而知的,大化地方政府宣導賣力,在鎮上或鄉野常常見得到宣導字樣及活動。然而,不爭的事實是,大山裡窮困的居民走投無路時,捐血成了最快速簡便的賺錢方式,而一些非官方的地下捐血站,衛生條件及安全性就成了令人堪憂的問題。善平突然縮口,也許是覺得不光采,也許怕替父親惹麻煩。 提及為默劇演出編寫的短篇故事時,善平的聲音聽起來自信得多,面對我針對幾個點提出的問題和可以發展的方向,他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堅持。在老師們眼中固執不堪的孩子倒是在此時將這個特質發揮得相當具有說服力。善平對於編寫想像力──無論文字或肢體──的熱情慢慢地展開。 志工冠婷曾向我說,自去年我教了孩子們默劇後,善平持續演練的情況,有時他躲在家園角落重複著默劇練習,有時他會在家園其他孩子面前表現。有次,他跑進廚房大聲地對冠婷說:「我最愛默劇了。」 冠婷轉述時,我嘴上笑這傻孩子因為還沒接觸過其他東西,但又替他那聲自我宣言感到欣慰,在這麼多孩子之中,他開始了自我尋找的道路。 把清明節祝賀短信再次閱讀一遍,我拿起電話往海峽另一邊打去。果真,要找到善平來接電話,通常都得聽見話筒那端好幾聲的呼嘯,然後靜默等待,他才會從家園某個角落被找到,然後跑來接電話。 「姚老師嘛!你今天有表演嗎?」 「﹁嗯?為什麼?」 「沒啊,就問問嘛。那你前幾天有表演嗎?」 「嗯?為什麼?」 「清明節沒有表演是嘛?」 「嗯?清明節為何要表演?」 「喔。那你清明節快樂嗎?」 好考驗人EQ的平式思考,我向話筒嘆了一口氣:「唉,蒙善平先生,我可以先問你,你知道清明節是幹嘛的嗎?」 「知道啊,就死人的節嘛!」 「呃,那清明節快樂,你不會覺得怪怪的嗎?」其實,讀著善平那封短信,我無可避免地想起了母親。幾天前,和家人到母親的靈骨塔位祭拜上香時,我極度克制自己的情緒。 「死的人快樂,活著的人不是更要快樂嘛。」電話那頭善平的聲音傳來,斬釘截鐵,理所當然。我無以反駁。是啊,孩子說得沒錯,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我還不能領悟呢? 「喂?姚老師你還在嘛?喂?」 「在。善平,你剛剛說得很好。活著的人更要快樂。你說得很好……」我稍微整頓思緒:「平啊,你上次的故事寫得怎麼樣了?」 「姚老師啊,你還會來嘛?」 「嗯?先回答我啊,你上次故事寫得怎麼樣了?」 「喔,故事嘛?一般。」 「一般的意思是沒繼續寫?沒有想法?還是覺得寫不好?」 「你還會來我們這裡嘛,姚老師?」 雖然鬼打牆,但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平式邏輯:「你希望我去嗎?」我說。 「來嘛!來了你也不會損失什麼,我還可以學默劇。」 哪來的一堆鬼話! 桂山的信任 暑假,大大小小志工團隊及公益組織進駐愛心家園,替孩子們帶來物資及暑期活動。四月,在收到善平的清明賀卡,並和他及桂山分別通過電話後,我便決定再度前往龍萬,這次打算待上一個月,希望可以藉由默劇表演教學替家園孩子帶來不一樣的刺激。 六月二十日,飛機抵達廣西南寧,再轉搭兩小時客運,待左右兩側山坡上錯落的桉樹群開始映入眼簾時,大化鎮便在前方。桉樹是大化瑤族自治縣的經濟農作,是提供造紙及煉油的重要原料,其生長週期短,平均五、六年便可以砍伐;然而桉樹和台灣檳榔樹一樣根鬚不夠深長,抓地力不足,無法涵容土壤水分及養分,也無法與其他植物共存,因此,不但容易讓土地貧瘠,對水土保持也造成很大的危害。但經濟產值當前,環境保護永遠是被犧牲的那一環。 抵達大化鎮上,入住與去年相同的賓館,放下行李簡單梳洗,我便急著搭上最近一班公交車往孩子們新就讀的龍馬小學前進。去年年底,身為公辦教育支點的龍萬愛心家園突然被撤銷這項資格;政策改變,讓原本可以直接在家園內正規就讀至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們被匆促地安排至附近二十分鐘腳程的小學就讀。與校長打了招呼並說明來意後,我坐在簡陋的辦公室內開始上妝,想著一年未見的孩子們不知道等會下課再見到我這張白臉時會有什麼反應。一年前,我畫了白臉披掛著深藍色長布在家園附近的礦山頂上給了他們初次見面的驚喜(嚇),桂山說:「哇,本來以為只是一塊布呢,沒想到竟然動了起來,嚇死人囉,我還以為是那個什麼佛地魔的。」 手搖的下課鈴聲響起,我才正要往辦公室外移動,就被幾名早已聽聞風聲前來觀望的低年級同學圍堵住。很快地,校園泛起一波波尖叫嘻笑,我的四周頓時擠滿了好奇的孩子們。我試圖從幾乎全校出動的學生中辨識出龍萬的孩子,秀萍、姍姍、天德、天明、豔妮、善平……善平的興奮之情完全寫在臉上,摩拳擦掌地想要跳進表演場,向我展示這一年來他鍛鍊的身手。只是,我的目光卻轉移到人群之外一個臉上堆著尷尬笑容觀望著一切的男孩。 男孩與我不小心對到眼,連忙閃躲,轉身便逃入籃球場上打球的同學們隊伍中。那個老愛用怪腔怪調喊著「任何情況下,髮型最重要」的桂山,前兩週才通過電話,為何變得如此陌生而且反應古怪?莫非一年前對他說的謊言他仍耿耿於懷?當時,我在家園的默劇課程結束必須先行返回台灣,不願意和孩子們說再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情緒紛擾,怎知聽到消息的桂山突然衝至門口緊緊抱著不讓我走,倉皇之下,我欺騙他說「明天會再回來」,然後將他環抱著我的雙手幾乎扯開。 如今回想,那時的舉動對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言未免太過殘忍。回台隔天,我馬上打了電話回廣西,充滿愧疚地希望跟桂山說聲抱歉。家園負責人班老師幫我叫了桂山,電話那端,孩子只怯生生地說了聲姚老師好之後便不再言語。我趕緊對他說抱歉,也說了當時自己的恐懼,見桂山沒有回應,我將話題轉往其他地方,怎知孩子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答著,有時甚至落入長久的沉默。 「那……桂山啊,你把電話交給班老師好了。」別無他法,我只好沮喪地結束與桂山的對話。孩子迅速地消失在電話那端。 「班老師嗎?欸,桂山是不是還在生氣啊?他不太理我。」 「咦?會嗎?姚老師,您剛剛沒聽出來嗎?桂山從接過電話就開始在哭,他可能還怕您聽到,所以一直把頭離開話筒偷偷擦眼淚。」 我的心一沉,自己的粗魯行事竟然引起孩子這麼大的情緒反動。 這年裡,大約每個月我都會給孩子們打上一兩次電話,過程中,桂山慢慢地敞開心胸,開始在電話裡跟我聊些家園以及學校發生的事,包括我的表演工作也讓他很感興趣。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對話管道,不知為何現在真正見到了面,他似乎又把它切斷。 上課鈴聲響,表演結束,孩子們紛紛被校長催促著回教室。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卸了妝,等著最後一堂課結束便可以陪孩子們回家園。中低年級的孩子們剛轉來小學就讀,很快便適應了新的團體生活,倒是像桂山、善平幾個五年級的孩子,由於早已習慣家園的生活模式,每逢中午休息,不管需要二十幾分鐘的路程,還是堅持回家園吃飯,然後和學前班的弟弟妹妹哈啦打鬧一下,女孩子們則乖巧地幫班老師處理些家園瑣事,大家再一起走路回學校接上下午的課。電話中,班老師常跟我提到這些孩子的懂事及乖巧(也許除了善平以外),事實上,家園的孩子真是如此。大化鎮上有個麵攤老闆娘,總是稱讚這群吃完麵會幫忙收拾餐具及桌面而且行禮如儀的龍萬孩子。 放學鈴聲終於響起,揭開了暑假的到來。孩子們全都聚集到校門口由高年級同學帶領排隊一起回家園。才剛離開,幾個活潑的孩子很快地就打散了隊伍走到我身邊來問候閒聊。不知道是不是營養不夠均衡還是瑤族本身基因所致,家園的孩子們一年未見,在外型及身高上似乎沒有什麼改變。我轉頭望向獨自走在最後還是一臉尷尬彆扭的桂山,瘦弱身材依舊,他最在意的頭髮也依然枯黃。孩子們抄近路,推開了一處樹叢,相繼爬上了水田邊的小道上,小道有時上坡,有時泥濘,只見這群孩子各個身手矯捷,談笑風生,還哼著最愛的小虎隊的《紅蜻蜓》。家園公認最懂事的男孩冠元處處提醒著我要小心,帥氣的臉龐有著別人沒有的自信與責任感。五年級的冠元是家園的水電工,簡單的房子修繕工作他全都包辦。聰明靈巧的姍姍走在我前方,長長的馬尾甩啊甩地,比她粉紅色書包上迪士尼公主的金色捲髮還要美麗動人。我刻意慢下腳步等著桂山追上。 「桂山啊,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他只是癟嘴笑著。 「沒想到我們幾天前才通過電話,你就忘了我。我是蘇有朋啊!『我們都已經長大,好多夢正在飛,就像童年看到的紅色的蜻蜓……』」我從方才孩子們的歌聲中,臨時抓了幾句也不知道對錯的歌詞,搭配手勢唱了起來。 「姚老師,真搞笑去。」桂山側過頭笑著,還是不敢直接面對我,但去年那個熟悉的孩子身影及說話方式漸漸回來了。 「那你說,剛在學校,為何不理我啊?」 「沒有。」 看出他些許的困窘,我沒有繼續追問:「我要在這待一個月,這個月我們來幹些什麼有趣的事吧!」我接著把離開的確切日期刻意說了出來,也許,讓彼此這次都有個心理準備。 桂山突然低下頭繼續走著,我有點受到打擊地以為那個才剛釋放出來的熟悉身影又要縮了回去,他突然伸出手輕扣住我的右手臂,接著微微抬起頭看著我,「姚老師啊,聽說,嗯 ~」桂山有點猶豫,「你的媽媽過世了啊?」 夏日的山區田野風光明亮,左邊礦山上的綠樹茂盛,孩子們指著綠色之中一個落陷的黑色洞口說著他們曾經的探險。「那裡面有墳墓……」「還看得到骨頭……」「嚇死了囉,我再也不敢去了……」「聽你們說哩,誰證明那是人的骨頭……」「晚上,你去看,會有鬼火……」孩子們爭相說著各自關於黑色山洞的版本,廣西多礦山,家園的孩子之中有些父母或親戚就在礦災中罹難,山洞裡有墳有骨似乎也是可以想見的。 小路切回進龍萬新村的小坡道,我的手掌搭著桂山的肩,輕薄的肩骨總覺得一捏就會碎裂。「對啊,我的媽媽過世了。」桂山在我的話之後點點頭,家園的門口就在前方,去年我在那硬生生地扯開了孩子環抱的臂膀,現在,他抓著我從他肩上垂下的手掌,信任慢慢被撿拾起。 暑期活動 龍萬的暑期幾乎被各地前來的志工團體排滿,尤其一個個的大學生營隊帶來令人應接不暇的活動,假期才開始,哨子聲、團體競賽加油聲、管教聲充斥在家園裡,孩子們比平常上課時還要忙碌。我決定只向班老師要求兩堂課的時間,用投影片跟孩子們介紹當代藝術裡的繪畫、舞蹈及戲劇,而默劇課則開放給願意參加的孩子,以創作兩個默劇小品做為目標。我把帶去的兩台相機丟給喜歡攝影的冠元、善平或其他孩子讓他們自行運用,一方面教導保管物件的責任感,一方面我也好奇從他們的眼睛裡,怎麼觀看這個再熟悉也不過,甚至唯一的生活場域。 大部分時間裡,我就在家園裡晃著,幫忙學前班的老師照顧小不點們,也帶他們做些肢體律動的小遊戲。才剛被送來幾天的小阿榮,還沒能適應環境,三歲的他難免成為其他孩子們捉弄的對象,一不小心在走廊上屙便,就成為眾矢之的。應該要開口說話的年紀,孩子因為陌生環境的壓力以及緊張,只能期期艾艾地重複著需要費功夫才能理解的字詞。在暑假熱鬧的家園中,小不溜丟的阿榮總是一臉茫然地獨自處在樓梯間、無人的木板床上、教室角落,不然就是操場溜滑梯的陰影之下。戚老師說到阿榮的身世,不意外地,又是類似的故事──父親早死,母親把孩子丟給孩子的叔叔照顧後便消失無蹤。好心收留小阿榮的叔叔也有家庭,怎知老婆因嫌多了個孩子負擔加重,竟然也跑走了。出於無奈,叔叔最後只好將小阿榮送到愛心家園。三歲的孩子,懵懵懂懂,總以為叔叔是爸爸,但其他孩子刻意問他:「阿榮,你媽媽呢?」天生聲音沙啞的阿榮又會突然口齒清晰地把答案說得清清楚楚:「媽媽跑了。」 我開始關注小阿榮,也鼓勵他若有便意,就要用說的或其他方式讓我或哥哥姊姊們知道。我喜歡在與孩子們玩耍時,藉由遊戲場域的擴大讓他們不自覺地把阿榮也涵蓋在內。原本怕生的小阿榮慢慢地在這個新家庭找到了也許有些低調的笑容。 有時,不在孩子身邊,我就在廚房裡忙著。孩子們飲食向來不均衡,固定的菜色(青菜肥豬肉)鮮少有變化,大碗白飯和刻意加水而成的菜湯能讓孩子們飽足,但攝取到的養分稍嫌單一,許多人的頭髮都像桂山一樣呈現營養不良的枯黃色。清晨,我會到鎮上的市場採買多樣的蔬菜及肉類,再到家園開始準備午餐或晚餐,要照顧一百多個孩子的胃口不是簡單的事,雖然我的廚藝不精,但巴黎六年獨自生活也算磨出了一點本事,更何況,家園的孩子們習慣了粗簡的飲食,要做出讓他們營養及喜歡的菜色,門檻應該不高。 研讀了幾本兒童營養學的書(台灣家中已經有一櫃兒童教育叢書),幾經思量,姚式食堂推出可以偶爾更換的經典菜色如下: 牛豬混和肉丸義大利自製紅醬麵(大化鎮上三間超市裡乏人問津的管麵全被我搜刮一空。) 起司花椰菜(其實就是川燙後的花椰菜撒起司粉。) 法式雜菜燉湯(名過其實,但營養不減。) 日式南瓜雞肉淡薄咖哩飯(買不到咖哩塊只好用咖哩粉、南瓜調色調味,但醬汁總是淡薄如湯。) 山蕉蜜蜂糖煎餅(孩子第一次吃蜂蜜,愛不釋口。) 水果優格 煮飯時,秀萍、姍姍幾個女孩子們會自主前來幫忙準備工作。家園裡生火必須靠撿拾回來的枯枝在大灶裡引火慢慢點燃,炒菜、煮湯則靠灶上那鼎沉重的大鐵鍋,一百多人的伙食就在這鍋裡一日三餐進行著。 色彩鮮艷的餐點得到孩子們的讚賞,六歲的韋老闆常常在快速用完一輪餐之後,又偷偷加入尚未領餐者的隊伍之中。 我說:「韋老闆,你不是剛盛過了嗎?」奸詐的他會指著明明菜渣痕跡清晰的空餐盤說:「沒有啊!你看,哪有?」那你滿嘴油膩又怎麼解釋呢,孩子? 在稍閒的午後,善平、桂山以及對默劇也有興趣年紀較小的錦德會來找我一同發想並排練演出的片段。我們決定在我離開前辦個小小的發表會。善平的監獄故事最終還是沒完成,他說,他遇到瓶頸了。 無所謂,我說,我也有一堆故事有頭沒尾,或有尾沒頭,甚至有的只有幾個身體想像的片段。但,記錄下來是有必要的,有天,故事會自己生長,我只跟善平這麼說。在肢體上,善平喜歡雕琢線條及展現力道,有受到艾田‧德庫默劇系統的影響,表情中性、專注,矮小的身體有潛在並且持續的爆發力。桂山,相對地,完全是即興小丑默劇的風格,他的創意十足,排練過程中常常信手拈來,教室裡隨便一個物件就是他的道具,他把表演當成玩樂,表情豐富,古靈精怪,只是經常不小心就落入開起屎尿、生殖器玩笑的低俗之流。 關於死亡,與桂山的對話 這天,排完男孩們的機器人戲碼之後,桂山突然提議想要理個和我一樣的平頭:「天氣太熱了,頭髮好刺,理了之後表演起來也比較帥。」我特地向家園借了台電動車,騎車載桂山到鎮上的老師傅理髮店剪了個清爽的頭。削去整頭缺乏生氣的頭髮的桂山,突然間五官輪廓變得格外清晰,單眼皮下晶亮的眼神與潔白的牙齒(他是孩子中最關心自己牙齒的,吃完東西一定刷牙),讓他出落地更聰明伶俐。我們在鎮上晃蕩了一下便騎車返回。回程的路上,我決定與桂山聊聊不久前母親的逝世。 「姚老師,我都快忘了我爸爸媽媽的長相了。」聽了我大致敘述母親從發病到離開,還有我與母親的關係後,在後座環抱著我的桂山突然開口說了這句話。回龍萬的石頭路顛簸難行,我們騎著煞車毀損的電動車,只敢以時速十公里的龜速前進著。除了知道他孤兒的身分外,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細問過有關桂山的家庭背景。 「怎麼說,桂山?」 「我好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都生病死了。五歲,那時候,天天都要放羊,好辛苦的。姚老師,你看我的手,這個什麼硬硬的皮啊,都是那時候放羊放出來的。」桂山不顧正在努力維持電動車行進間平衡的我,將右手向前伸出,我以雙腳當煞車,在路邊停了下來,低頭望著那隻在我右腋下方朝上攤開骨瘦如柴又滿是硬繭的手。手掌紋路繁雜,應該要是歲月雕刻出來的,只是歲月在這十四歲的孩子身上高度縮時,任何一條掌心的鬚線,都像是三、四十年以上的時間及苦力刻劃出來的。 不回頭看,會以為坐在我身後的是一個村野裡上了年紀的農人。「好多年都這樣過。後來爸爸媽媽死了,我兩個姊姊也離家去外面打工,剩下我和叔叔要照顧爺爺奶奶,後來,我很幸運能夠來家園,如果沒來,哇,我現在一定還在放羊,也不會念書了,也不會認識這麼可愛的姚老師。」 桂山打開話匣子一股腦地像是吐露沉積已久的心事。他最後一句話帶著俏皮和撒嬌的語氣,原來攤著的右手再次環住了我的腰,身子像在討溫暖似地向我擠近。放開雙腳,啟動油門,我們繼續在石頭路上顛簸。 「所以,你記不得爸爸媽媽的長相了?」我側著頭,放大聲音對著斜後方說著。 「有時候記得清,有時候很模糊。」 「嗯……」我靜默了幾秒,「那姊姊呢?她們現在在哪?會來看你嗎?」 「她們都嫁人了。偶爾,過年的時候,會回來看我。姚老師啊,」桂山改變了語氣,「我還看見哥哥在我面前吐血死掉呢。」 回家園的路上經過幾處砂石場,進出的巨型卡車經過總揚起一片惱人的沙塵。小馬電動車行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桂山家裡就死了三個人,「死」這個字成了整段自述裡難以承受之輕。為了躲避一輛砂石車,我們索性在一家雜貨店外停了下來。桂山從自己口袋掏了錢,走進店裡,在鮮紅色的麻辣小魚乾和麻辣豬肉條間猶豫不決。他轉頭詢問我的意見,我只潑了他冷水:「不都同樣是色素和化學辣椒嗎?」 坐在雜貨店外,桂山吃著麻辣小魚,滿嘴紅油,口裡不斷因為辣而發出嘶嘶的聲音。我把礦泉水遞給他。 「所以你剛剛說,哥哥發生什麼事啊?」 「喔,哥哥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外面打工,很久都沒回來。」桂山喝了一大口水稍微解辣後,重新拾起故事的線。 「有一天他回來了,可是生很重的病,臉都凹下去囉,皮膚也好黑。剛開始還可以說話,後來就每天坐在家門口望著天空傻笑。然後有一天,他說不舒服,就在我們面前吐血,然後就死了。」 在桂山看不出情緒依附的敘述裡,這又過於戲劇化的情節,乍聽之下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他隨後解釋:當時未成年的哥哥在礦場裡打工,被公司欺負關在地下礦場不讓他出來,除了提供三餐和香菸外,連薪水都沒給。哥哥好幾次試圖逃出礦場都被抓回去,每次逃跑結果換來的就是痛打。最後,因為染了肺病病入膏肓,公司才給他一筆回家的旅費。桂山說完,大大的嘆息從我肩側傳來。「姚老師啊,人好像很容易就死了。你說是嗎?」 十四歲的孩子經歷的死別與生離已經不是我可以想像的,那聲嘆息承載的是他過早的宿命觀與看似堅強其實薄弱的甲殼。「是的,」我一邊整理突然跳掉的思緒,腦海卻浮現母親病榻上那最後的笑容,「桂山,活著的人要努力活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們還可以選擇。我覺得,光是能夠選擇,就很值得讓人高興了,不是嗎?」 「嗯。」 我聽不出來桂山的回應是理解還是虛應,只好繼續說:「你看,姚老師母親過世,我可以選擇悲傷,也可以選擇藉由忙碌的工作來忘掉,我可以選擇在悲傷裡有一點點快樂,我也容許快樂之後悲傷再回來。我可以選擇默默承受自己的情緒,也可以像現在一樣跟你分享,我可以對山對海說,我可以透過演出的時候肢體表達……」 桂山低著頭,不置可否,但我決定把想說的話現在說完,儘管他可能無法領受:「這麼多選擇可以考慮,但前提是你要看到這些選擇。人的確很容易就死了,但在死之前啊,我們努力地活著,努力地看,努力地選擇或接受挑戰,努力地把自己生命的河道挖掘建構出來,剩下的,水從哪裡來,會帶我們往哪去,只能順其自然。」這些話,我其實是在對自己說。 桂山突然抬頭,堆起誇張的笑容與眼角皺紋看著我,我正覺唐突,這孩子果真已經周星馳上身:「耶~姚老師這麼會說話!果真是一表人才!」 「死小孩,這麼美好的氣氛都被你破壞了!」話雖如此,但我其實是了解桂山,因為他跟我相似,習慣用玩笑來掩飾真實情感的表露。「而且,蒙先生,『一表人才』這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回到家園的最後一段路,我們哼起歌來,還是那首,飛呀,飛呀,看那紅色蜻蜓飛在那個藍藍天空,牠不斷在尋找牠的夢……歌詞還是不盡正確。 孩子的默劇出走初體驗 與孩子們相處的時間總是飛快,最後一週,我開始準備收尾工作。兩組孩子們的默劇小品演出進入最後排練階段,冠元這幾週下來拍了近千張的照片塞滿我的電腦硬碟空間,我們準備用幾天時間好好篩選,在我離開前,我想幫他辦個小小的攝影展。 這天上午,拿出事先準備的特殊化妝專用的油彩,我讓孩子們共同設計圖案,並在自願的模特兒臉上作畫,孩子們創意的構圖與大膽的用色創造出一幅幅精采的臉譜。意猶未竟,幾個平常對我的表演課沒興趣卻被畫臉的孩子在這時提議,希望可以改畫默劇的熊貓妝。可以啊,但既然要畫,不如我們下午畫完,一起來個默劇出走,走出家園吧。 睡過午覺,麗萍和幾個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我周圍繞著。午後天氣陰涼適合活動,我召集了想要參與的孩子,將他們分成表演組和攝影組,預計從家園一路走到鎮上,沿途發想創作。由冠元領軍的攝影組則幫大家做活動紀錄。 畫著白臉的孩子們魚貫走出家園大門時,便開始謹守著默劇不說話的原則,幾個從沒受過訓練的改以比手畫腳、互相嘲弄著彼此的新面孔。 走出家園,是一片山野風景,隨時在表演狀態內的善平馬上就從路邊的玉米田找到靈感,他躲進採收完成還留有青黃枯葉的田裡,將自己演成一株玉米,只是身體奇怪地抽搐與顫抖,後來才有攝影組的小朋友說,那是爆米花。桂山也找到了發揮的場域,他爬上一輛停在路旁的電動車,身手矯健地在那小小的座椅空間上擺弄著各種搞笑的姿勢;三個女孩子則躲進樹蔭之中,莫名地嘻笑著。「看看我在哪裡?」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某處傳來,眾人停下動作尋找聲源,才發現隊伍中最小隻的蒙憶躲在田邊乾涸的溝渠中,只露出一顆畫著白臉的頭對大家笑著。原本還想指責他破壞不能說話的規定,但那顆遠看像是突出地面的頭顱在視覺上實在太有效果,尤其當其他男孩也紛紛跳入溝渠中露出一排如白蘿蔔般的頭顱,攝影組快門聲四起,我則笑得合不攏嘴。 大隊人馬繼續行走,孩子們似乎找到了樂趣,自行尋找沿路適當的環境與物件發展哪怕只有幾秒鐘的演出片段。他們於是走入了村里的小雜貨店,隨著笑聲不斷的老闆娘坐在店內四方桌旁,拿起桌上的撲克牌,就開始演起一段即興的戲碼,桂山儼然老千樣,錦德是吃貨,邊打牌邊憑空抓起雞腿、玉米、飲料往嘴裡放,坐在一旁手上被善平塞了兩張牌的老闆娘邊笑邊問,這群娃兒哪來的? 這天下午,我們並沒有真正走到鎮上,但兩個多小時的默劇出走體驗,孩子們對於這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環境,透過表演與玩耍有了不同的認識。 「那個水泥廠以前會排放很多有毒的廢水,都汙染了稻田,你看,現在他們關閉了以後,稻子還是長不出來。」 「以前那個雜貨店的阿姨很凶的啊!今天怎麼變了?」 結束後,言語禁令解除,臉上的妝已經些許花掉的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分享他們的感覺。回家園的路上,善平和桂山不約而同地走來我身邊。 「姚老師啊,我覺得自己變得好勇敢啊,在表演的時候。」相當注重自身儀容的桂山果然是唯一一個妝容完整的,他說話時眼神裡有光采。 「姚老師啊,我們以後長大跟你一起去默劇出走好不好?到更多的地方去。我當你的徒弟可以嗎?」也加入談話的善平順勢勾起我的手臂,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起一年前,同樣的這條回家園的路,夜色裡,當善平同樣興奮地說著「我好喜歡默劇」,並牽起我的手時我的尷尬與倉皇。對於身體的觸碰,我向來都極度不耐。推究原因,有 可能來自童年的創傷與對人的不信任,也有可能是家人之間沒有養成的習慣。現在,從這群孩子身上,我重新學習接受。善平的手掌勾著我的手,掌心傳來隱約的溫度,這個孩子對表演的熱情與開放感動了我。 「默劇出走?好。我會帶你們一起的。」給出的承諾雖然模糊,但我心中卻浮現了一個清楚的想法。 大山裡的貧困孩子能念上小學已經算是幸運,然而小學畢業後有的隨即被家人親戚帶去大城市打工謀生,有的則自食其力。有時在鎮上看見十來歲出頭的孩子蹲坐在路旁拿著寫有「找工人嗎?」的簡陋自製看板,我心頭都會狠狠一揪,甚是難過。身體尚未發育完成的孩子能打上什麼工呢?對家園的孩子而言,教育是一條出路,這也是負責人班老師的堅持。教育提供了不同的視野,或許可以讓大山裡的孩子走出貧困地區輪轉的宿命。而藝術陪伴,也許同樣可以是另一種思考與選擇的培養。我心裡有個大約的輪廓。 「明年暑假,你們小學畢業,如果願意,姚老師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帶你們默劇出走,我們走出廣西,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桂山和善平不約而同地喊了聲「好」,這聲充滿活力的「好」,鼓舞了我的信心,卻也讓我的肩頭突然重了起來。 離別。再見。 離開前一晚,班老師、戚老師特地辦了場晚會,一則替我送行,也歡迎新的大學生志工團到來,更重要的是讓孩子們這個月最後有個表演呈現。這晚,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小雨,但活動移師教室後,小小的空間擠滿了家園大大小小近一百名的孩子、老師以及大學生,反而更顯熱鬧與溫暖。晚會由孩子們自己主持,表演活動包括了瑤族舞蹈、歌曲演唱以及壓軸的兩段默劇小品演出。 兩段默劇演出時,三歲的小阿榮跑到我懷裡擠著,我一邊幫台上的演員們播放音樂,一邊哄著這個已經學會用沙啞的嗓音叫我「要老師」的可愛孩子。演出雖然有些許出錯,但無妨,同樣贏得滿場的掌聲與笑聲。錦德以兩齣戲不同角色(超人、科學家老婆)的傑出演技,一致公認榮獲當晚最佳男/女主角。十個男女演員滿臉通紅地接受喝采時,我腦海中,那個孩子版默劇出走的藍圖再次攤開。 一晚的感動很快落幕,步出收拾完畢的教室時,我懷裡的小阿榮可能感受到離別的氣息,竟然就這麼嚎啕大哭起來,老師、哥哥姊姊們百般勸說,他只有把哭泣的臉更往我胸口塞。這次,我不強行拉開,也不說善意的謊言了,只是等,等月亮從下過雨的天空中緩緩現身,等我把家園的孩子全都看過一遍,回望教室那面貼滿冠元攝影作品的白牆,那是一個月的縮影,冠元有著特殊的視角,家園每個孩子、物件與小角落都被賦予了生動的色彩。我將注意力放回懷中小阿榮,他已經開始吐著規律的鼻息。將入睡的他輕輕送到負責照顧他的豔蓮手中,輕聲,往大門走去。 冠元緊握著我的手說:「姚老師謝謝你。」 善平中氣十足地說了聲:「師父再見!」 桂山在拭淚,他的淚水同時也滴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看見了十二歲的自己,我們各自走了多麼漫長的一段路,終於來到彼此的面前,臉頰上有淚水,身體滿是傷痕,不斷失去也不斷獲得生命寶貴的東西,我們相見,終於,互相擁抱,然後,在轉身離開前,彼此給了對方最深刻也最巨大的祝福──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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